《侶途》:台灣同婚通過,然後呢?

陳品丞
Jan 10, 20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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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灣於2019年通過了 《司法院釋字第七四八號解釋施行法》,保障了相同性別二人成立永久親密關係的權利。這部在大法官釋憲與公投結果之間玩文字遊戲的專法,雖然避用婚姻一詞,但實際上已具婚姻之實。根據內政部的統計,截至2020年5月,全國完成同性結婚登記共4,021對,其中女性2,773對(69%),男性1,248對(31%)。至於離婚對數,則是約兩百多對。

台灣同婚通過一年多,有許多的議題才剛綱浮上檯面,正是對相關領域有興趣的研究者大展身手的好機會。至於該從哪些角度著手呢?由美國經濟學家Lee Badgett於2019年著作的"When Gay People Get Married: What Happens When Societies Legalize Same-Sex Marriage",在2019年也翻譯成中文版《侶途:同性婚姻上路後,世界發生了什麼?》。這本書當中提到的議題,對當前的台灣社會來說不僅重要、深具啟發性,作者深厚的訪談與數據判讀功力也大大提升了這本書的價值,我因此重讀了好幾遍。

以下我簡單摘要一些我認為有意思的重點。

同志為何選擇婚姻(而不選其他形式)?

作者首先在第二章透過訪談,深入探討同志步入婚姻的原因。作者歸納出的原因大概可以分成浪漫衝動(有一些結婚的火花)、需要法律保障或養育小孩等務實需求,以及受到親友的「逼婚」。整體看來,同志結婚的理由和異性戀幾乎沒有差別。綜藝節目「綜藝大熱門」曾經找了四對同志伴侶上節目分享結婚經驗,從他們的說法當中也可以看出,異性戀和同性戀想結婚的理由基本上都是一樣的。

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h4b3iFRT45k

不過,作者提到兩者有一個最大的差異:對某些同志來說,結婚是一種政治表態,具有彰顯平權的宣示性意涵。作者提到,她訪談到的一些女性主義者認定「婚姻」是一種父權體制下的壓迫性制度,因此相當抗拒結婚,不過也有些人認為,同志結婚可以成為對抗恐同文化、彰顯平權的一種策略。也有一些同志伴侶會利用婚姻這個儀式性的場合,向賓客宣揚平等理念。同志公開舉辦婚禮,本身就有政治意涵,而這些是異性戀婚禮所沒有的作用。

我認為,有一些有趣的研究問題因而浮現出來:同性伴侶如何規劃婚禮?它如何一方面參考異性戀文化的婚姻範本,又不照單全收?同性伴侶會運用這樣的機會,進行自己的價值、理念表態嗎?若會,在強調婚姻與家庭的華人社會當中,又該如何拿捏其中的分寸?參與婚禮的賓客又會如何看待、適應與協商這種「新婚禮」儀式?

在許多國家,同志除了婚姻制度,還有其他的結合形式可供選擇(例如伴侶制度),然而作者在第三章提及,許多同志伴侶認為,除了婚姻以外設計出來的任何制度,都是婚姻的次級品、四不像,因此如果有婚姻可以選,他們幾乎不會考慮其他結合方式。受訪者提到,婚姻比起伴侶、民事結合更具有其豐富的文化意涵;當他們和別人說「已婚」,對方也可以馬上理解這是什麼意思。

不過,這些受訪者的國家幾乎都有除了婚姻以外的制度設計,但台灣的同志伴侶並沒有這樣的「替代方案」(只有2015年地方政府陸續開辦的同性伴侶註記,但那實際上沒有什麼實質意義),因此婚姻不僅是首選,也是唯一的選擇。雖然台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(伴侶盟)仍持續倡議開放給同性與異性的伴侶制度,提供不想進入婚姻者的基本保障,但相關討論尚未成形。

同婚通過後,變了什麼?什麼不變?

接下來三章,作者分別討論同性婚姻通過之後,對社會、同志族群以及異性戀的影響。婚姻的意義被改變了嗎?如果是反同團體所謂天要滅亡、毀家亂倫之事,完全沒有發生(廢話),但婚姻的意義確實產生改變一一婚姻再也不是異性戀專屬,其意義也不再是由異性戀壟斷。

過去若一個男性說他「結婚」了,我們會理所當然認定他有一個妻子,然而在同性婚姻通過後,這件事有了模糊的空間,因為一個男性可能是跟另一個男性結婚。在婚姻這件事上,有時候異性戀也得「出櫃」表明性傾向,才能充分表達自己的意思(雖然這種機會少之又少),或者今天恰好碰到一對同志伴侶時,不加思索而錯誤地假定兩人的關係,因而面臨尷尬的狀況。

我自己認為,這種模糊開啟了日常生活中政治實踐的空間,若我們在適當的時候給予異性戀這種「出櫃」的經驗,刻意挑戰一些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性別秩序,製造一些小旋渦,或許更能讓人們意識到同性伴侶的存在。我自己有時候詢問他人感情或婚姻狀態時,會刻意問「你有男朋友或女朋友(先生或太太)嗎?」通常被詢問的人都會錯愕一下(因為他們通常都只會被問有沒有異性伴侶),然後才意識到「喔對欸,同性都可以結婚了。」

至於對同志社群來說,作者提到有些人會擔心同婚通過之後,會使那些非主流的親密關係實踐(開放關係、多重伴侶等)更加邊緣化,承受更多汙名,甚至可能形成某種「同性戀正典」,已婚同志反過來壓迫單身或非婚姻制度的親密關係結合。另外一部分的內部爭論,在於有些同運人士批評同性婚姻合法的議題綁架同志運動已久(對,同運不等於同婚),他們擔心同婚與同運被畫上等號,當同婚通過之後,人們也就理所當然認為同志運動結束了。甚至同志社群內部,順利結婚去的同志也不再關心其他的議題。

事實上,這也是我所擔心的。同婚通過確實是台灣同志運動的里程碑,但目前的專法當中尚有許多權益保障不如異性戀婚姻,跨國伴侶重重限制的問題也還沒有處理。另外,這幾年同志遊行逐漸轉為一個嘉年華式的活動,被無數商業和政治力量收編,雖然年年人數眾多,規模盛大,卻也少了社會運動那份尖銳的批判性。因此從2019年開始,在同志大遊行登場的前一天晚上,開始出現了一場跨性別的小遊行(2020年主題為「鬥陣來去跨」),既從同志大遊行脫離出來,又與它緊密連結,或許是一種策略。

令人熱烈期待的台灣同志研究

回到一開始提到的,我總覺得台灣本土的同志研究沉寂了好一段時日,既有主題沒有什麼令人注意的新意,也遲遲沒有開拓令人耳目一新的研究主題。台灣同性婚姻的通過,肯定開啟了台灣同志研究一大片新的未知區域,而我認為《侶途》一書正是最好的指路石。這本書初版於2009年,其實已經有一段時間,當中討論完全只有歐美國家的經驗,台灣做為亞洲第一個同婚合法化的國家,這些議題必須做,更應該加快腳步去做。期待在這幾年內,能夠看到針對同性婚姻與台灣社會之關系的在地經驗研究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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