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史以來接受最多平權教育的一代,卻屢次發表歧視言論:公民教育的反思

陳品丞
Jun 10, 20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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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文授權刊登於天下獨立評論)

日前兩個台大經濟系學生在系學會的選舉公報上,登載一連串針對女性、原住民族、LBQT族群的歧視政見,引爆網友怒火。再早些日子,台中一中學生將園遊會攤位主題訂為「烯環鈉」,以諧音污辱原住民族。類似事件接連出現,有些人認為這突顯了學生缺乏人文素養,學校應該加強平權教育。

但相關的公民教育真的「不足」嗎?會這樣說的人,肯定不瞭解目前的教育現況。實際上正好相反。以目前「公民與社會」的課綱來說,明定探討性別、族群、身心障礙之不平等的條目並不算少;翻開課本,裡面針對原住民族、LGBTQIA、身心障礙的困境與平權內容,更是比比皆是。我自己身為教科書編輯,課綱上路以來的這幾年,第一線老師的回饋反而是相關內容「太多」,一直在教很類似的內容,學生也學得不耐煩。

因此,我們可以毫無疑問地說,現在大二以下的學生,是有史以來接受過最多平權教育的一代。這幾次鬧出風波的都是第一志願、名校的學生;某種程度來說,他們甚至是「學得最好」的一群。那麼為什麼接受過最多平權教育,理應最具平權意識的一代,卻屢屢發表這樣歧視甚至仇恨性的言論?他們肯定充分知道這些內容歧視其他族群,但還是樂此不疲?

作為公民教育者,這些問題其實困擾我很久了。當然,我完全明白個人的行為並不能代表全體、極端的案例並不意味著公民教育的失敗,但我也一直在思考,為什麼我們努力地將平權、多元包容的精神融入教育,卻教出反過來拿這些知識傷害他人的學生?

挑釁體制:明知不可為而為之

誠如前文所言,這些學生絕對不是「懵懂無知」。在看這幾起事件時,我們應該拋棄那種「小朋友什麼都不懂」、將學生「弱智化」的想法。他們不只很懂,更懂得「活用」老師教的刻板印象,精準地發表惡意加倍的歧視言論。

最近有一種說法是,這些學生不爽的是體制。今天這個體制以平權、包容、多元作為道德準則,那麼去反對、反抗這個體制灌輸的意識形態,以及施加於自己身上的束縛,就是一種對權威的挑釁、反抗。大人愈是搬出教條,訓斥這些東西是歧視,對這些學生來說愈是覺得「哈,看吧!你們就是一群政治正確的大人」。甚至我也曾聽過有些學生說,這才是一種「批判獨立思考」。

以上說法有幾分經驗證據支持,尚待進一步研究。但作為公民教育者,更重要的是能否察覺到背後的隱憂:平權、多元、包容這些公民素養,在部分學生(乃至社會大眾)的眼裡,是否已經逐漸變成老調重彈、枯燥難耐、陳腔濫調的教條,成為對體制現況不滿的人所要挑戰的對象。

無感的素養教學:來自教育現場的觀察

其實,目前的課綱非常重視多元、平權的素養教育,但在升學主義的大框架之下,「素養融入教學」更多時候是表現在課本裡更多「打高空」的道德說教,然後變成考題問學生下列敘述何者正確。縱使許多有熱忱的老師會嘗試引導學生思辨,但這本就非易事,加上各種勞動條件問題,事情並沒有理想上那麼美好。

此外,也有不少老師私下感慨,現在的學生愈來愈難教。難教的原因是,當前的公民教育愈來愈強調高中生或公民應享有的「權利」,卻很少相對應地教學生在享有權利的同時,也要負起「責任」和「義務」。舉個例子來說,我曾經碰過一所前段明星高中的老師抱怨,公民課本教學生如果不滿意自己的成績,可以怎麼對學校提起訴願或訴訟,「這基本上就是在教學生怎麼『造反』。」

這絕對不是說,我們不應該教學生如何捍衛自己的權益。問題在於,學生權利意識的提升,是否伴隨公民素養的深化?縱使我不怎麼認同該老師的「造反說」,但顯然這些學生在聲稱自己擁有「言論自由的權利」的同時,沒有認知到「發表歧視言論傷害他人的責任」。

我認為在這樣的失衡之下,會造成一個更長遠的結構性問題:優勢群體愈來愈難以體察自己的優勢地位,或無法看到、更不用說同理其他群體的不利處境。就舉近年也吵得很兇的「原住民加分」議題來說,不少學生認為這是有違公平正義的。他們會說:「課本裡都說要平等啊!那為什麼那些考得比我還差的原住民,可以透過加分制度,去讀比我更好的學校?」

如果說到這裡,你想要回應是「原住民因為歷史文化的因素,所以在教育上處於相對弱勢的地位,因此我們要透過政策彌補過去的不正義……」很抱歉,你可能就是屬於年輕人想要挑戰的體制掛。為什麼?因為公民課本就是這樣寫的啊!但問題是,Who cares?老師跟我說,原住民族因為歷史文化因素,導致了他們的不利社會處境,但這干我什麼事?我不覺得原住民很慘啊,他們有很多優惠和補助,我都沒有呢!所以為什麼我要去認識原住民文化,學習平等地對待他們?

同樣的邏輯,也可以適用於女性、同志、移民等其他公民課本會講到的「弱勢」族群之上。在一路走來的「進步中年」眼裡,我們的社會歷經長期的努力,才稍微能夠消弭這些族群的不利處境;但對於很多年輕學生來說,他們從小就成長於相對公平正義的社會,實在很難感受到女性、同志、原住民有什麼「處境不利」,甚至更常看到的是他們因為這些身分,在各種層面上「占盡便宜」。

因此,雖然課本上都有寫、老師都有教,但無感就是無感。當這些東西無法與學生個人的生命經驗產生任何連結,它就是空的;而且,它是這個體制強迫我要接受、灌輸給我的一套道德規範。我不爽,所以我就是要挑戰它,像是某些「勇敢說真話」的政治人物,或是「嘲弄那些沒幽默感的人」的脫口秀演員一樣。

自己思考開出的花,才會持續芬芳

回到這次台大經濟系學生的歧視事件,我不知道這兩個學生未來會面對什麼樣的人生,也不知道他們如今是深刻省思自己的錯誤,或者覺得這就是體制和社會對個人的霸凌。但有件事是肯定的,這類的事情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發生。要如何減少、避免這些歧視言論的出現?講來講去,最後還是得回歸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。

如果一個學生沒有遭遇過矛盾,或者實際處於弱勢的位置,要讓他去同理另一個人,乃至於一個族群的不利社會處境,不僅不容易,更是吃力不討好。我知道很多老師都曾經被「好意提點」,原住民加分議題非常敏感,如果沒有把握的話就不要碰,照著公民課本寫的來上,就不會有事。說實話,此非罪也。但這裡也想鼓勵第一線的教育工作者,我們可以再勇敢一點,直接去面對、挑戰諸如「原住民族加分政策到底公不公平?」這樣的議題,並且包容學生在經過討論和思辨後,仍然得到「這是一種不公平的制度,應予以廢除」結論的可能。

很難,從各種角度來看都很難。年輕學子的人生都還很長,但若自詡「進步」的大人不早些正視、直面這樣的不平衡感,甚至迂腐地認為,這些事件是因為學生的「教育不夠」所導致的「價值偏差」,然後搬出更多的教條來訓斥,那最後恐怕真的會成為令人討厭的大人。這才是我們所不樂見的,不是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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